此去何日再纵酒

【鼠猫】不老梦

第五章



暮色四合,倦鸟归林,木窗半掩,展昭桌前的纸上已零零散散写下几个名字,他提笔在林府与之前擒获的牙婆间画了条线,而后又缓缓打下个符号。早些时候他同包拯禀名事情原委,方知昨日牙婆在狱中毒发身亡,仵作验尸查明死因时在牙婆肩头上发现有只四脚蛇样纹身,而且牙婆身上早年似乎被人种过一种慢性毒药,需定期服用解药。如此手段倒教展昭想到了江湖上些门派专用来控制死侍的手段,林府上下侍奉的小厮也似是些江湖之辈,只是若真如此,江湖门派绑孩子做什么?


展昭眉心紧锁,捏了捏酸胀的双眼,提笔补齐了丢失孩子的信息。这几个孩子之间几乎毫无关联,城南城北的人家皆有,几户人家之间也大多不认识,素日间更是毫无往来,且被绑孩子的人家皆没收到讨要赎金的消息,寻仇求财的概率都不大。


无利可图之事谁会去做?


朦胧间闻得窸窣的脚步声,展昭目光泛寒,撑头垂眸假意小憩,待到肩上温热传来,施力擒住搭在肩上的手。


“公孙先生?”


“展护卫没睡?”


公孙策扫了眼半掩着的木窗,眸中并无太多诧异之色,转身作势去掀香炉炉盖。归经,是公孙策近来新研制的香丸,化水可作烈性迷药,燃之有安神助眠之效。他离去时太匆忙,没来得及彻底将炉子的香毁尸灭迹,被公孙先生得了机会重新燃起。展昭回过神慌忙起身去挡,抬眼又见桌案上凌乱铺开的笔墨纸砚,颇有些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尖,岔开话题“才醒,先生来找我是为了林家的事吗?”


闻言公孙策没再去纠结香炉之事,神色略显凝重,缓缓放下茶盏,不答反问“展护卫,昨日夜探林府,林老爷和少爷身上可有什么异样?”


展昭一怔,沉吟片刻,谨慎地摇了摇头“不曾。林府上只有林夫人似是体弱在服药。”


“林家三口暴毙家中,林家预备不停灵,明日就出殡,此事古怪,大人希望展护卫和我借慰问之名再去探查一二。”


林府

林家上下挂起了灵幡,几名仆从井井有条地筹备着丧礼,公孙策来时,解溪眼眶发红,眸中隐隐还挂着泪痕,由几名侍女搀扶,强撑坐在木椅上。展昭未着官服,挑了身不起眼的小厮打扮,闷不作声蘑菇似的跟在公孙策身后,双方入座,交谈几息,展昭目光往周围扫了圈,见无人注意,与公孙策相互交换了个眼神,按照制的计划,不着痕迹地退了半步,游鱼入海般闪身混入奉茶小厮之列,转瞬不见踪迹。又过几刻,几名盯梢的暗卫相互间打了个手势,三两离场,不约而同地朝着后院走去。


避开人群的展昭重新潜入昨日密室,轻车熟路绕到之前的房间探查。他左手虚握拳抵在胸口,压下翻涌的烦闷感,右手沿着墙壁轻扣,一路走来,展昭眉心愈发紧拧,那日来时他没能寻到机会仔细勘察墙壁,竟漏掉了这墙后暗藏的玄机


“这位大人,怎么走到这来了。”清亮柔和的女声传来,解溪领着几名家丁围城半弧封住去路,展昭眉梢微凛,抿着唇目光四下扫过,瞬息间心中有了计较,沉声发问“林少夫人此为何意?”


“是林府的密室,依照规矩外人不得入内。小大人如此行径着实僭越。”


“林府密室?”汗珠顺着面颊滚进衣领,展昭立身原地,暗自汇聚浑力于掌心,赶在解溪出手前,骤然抬臂推出厚重内力将石门震得四分五裂。或完全或不全腐化的尸骨暴露在视野之中,被小小的白虫分而食之,挨着水岸旁的应是最新死者,身上衣衫已被虫子啃烂,肿胀发紫的皮肤布满伤痕展露在空气中,小孩侧头死不瞑目般瞪着双黑色的眼静静注视着这边。展昭移眸,目光落在孩子锁骨处半圆形的胎记上,轻声开口“少夫人,此地既为林家密室,这些尸骨夫人也应给展某一个交代。”解溪伫立于明暗之间,看也不看门后白骨,略略侧头望向来时的蜿蜒通路,带了几分笑意道“小大人的话我听不懂,不过此地乃是林家禁地,小大人不妨当我招待完贵人再同我细细解释为何会擅闯。”语毕解溪挥手家丁围上,自己退身融于黑暗中。



“先生累了大半日,怎么连茶都不喝。”


明月高悬,夜风习习。解溪话音刚落,一名小厮端了桌子上的茶,躬身递到公孙策面前,另有几人挪步向前,左右立在公孙策身侧。公孙策一怔,民不与官斗,林家世代行商,无朝中势力撑腰,汴京城内面子如何也不应同开封过不去。公孙策面上从容,接过茶盏,撇去面茶上浮沫,举到鼻间嗅了嗅却不饮“少夫人,天色已晚,浓茶虽能醒神但也伤脾胃,这个时辰怕是不宜饮用。”


“是我思虑不周,公孙先生勿怪。”

“林少夫人。”


解溪笑了笑并不多劝,转头细声细语对着下人吩咐几句,忽而裹着内力的声音遥遥传来截住她耳语的话音,公孙策解溪齐齐望来。展昭薄唇轻抿,手握四品护卫的腰牌几步跨上石阶,他粗布衣衫上有几处破损,离得近了能嗅到身上浅淡的腥味。解溪脸上神色终于有了变化,悄然挺直了身体,手捧热茶端坐在椅子上,眯起眸子意味深长地望向展昭手里腰牌,一扫先前病态。


“原来是展大人,展大人捉我用的是何罪名。若是因地穴尸骨我现下便可向大人解释,我不过是个外姓人,岳父的生意我一概不知,今日之事也因展大人先前未亮明身份,我以为有歹人闯禁地,又不愿事件不明之下惹得岳父名声受损,错囚了大人,还望多多海涵。”


“我也不过一介女流,实在担不起这些无名冤仇。只希望恩怨纠葛皆能如云烟散去,也好早些让父母入土为安,至于其他,若京中孩子失踪之事与林府有关,林府也会负责到底,能让失了子嗣的父母颐养天年。”


无名仇怨,展昭反复咀嚼这几个字的含义,胸中烈烧得他五脏六腑皆焚,直冲百会,展昭下颌绷成一条坚毅的线,狠狠一咬舌尖借着痛意才能堪堪压下翻腾的怒意。她这番话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可是她受了林家半辈子的供养,如今东窗事发也只要一句轻飘飘的不知情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做林府少奶奶,享受荣华富贵,想要恩仇如云烟也只需上嘴皮碰下嘴皮。林老爷一生残害无辜幼子,生前没得到什么惩罚死后亦能与夫人合葬,入土为安。可那些孩子呢?活着时在不见天日的石窟受尽苦楚,死得无声无息,死后尸骨无处安葬,只配睡在胳膊腿乱飞的百人大通铺,他们的父母受尽骨肉分离,白发人送黑发人之苦,单单凭着银两就能打发吗?


“解溪姑娘,后院尸骨之事尚有疑虑,不能单凭你一面之词断言无罪,再者私囚于法不合,夫人就算不知展某身份也应禀名官府,由官府审理定夺”




月明星疏,墨云层层。院落四下皆静衬的屋内人气息声尤为明显,这地方除了展昭之外还有两人。展昭的居所在白玉堂住过来后迁移过一次,因此位置略偏远些,平日非鲜有人来。听闻人声,展昭拇指抵上剑柄推出半寸青锋,不动声色推门而入。房内光线虽暗但来者显然未刻意遮掩,一袭白衣抱剑盘膝坐在桌子上,展昭看清来人还剑归鞘。


铁器摩擦的声音逃不过他的耳朵,展昭一步踏入屋内白玉堂拳风已至。展昭侧跨半步,沉肩提臂,以掌向迎。内力相撞,他二人手下留着分寸自是相安无事,可惜本就半死不活的烛火却禁不住来势汹汹的掌风,终于一命呜呼,桌子上堆放整齐的笔墨在缠斗间也洒落一地,跌落的墨汁溅了展白二人满身,几张薄纸也颤颤巍巍地随风乱舞。


一片狼藉中,白玉堂眼尖手快,率先抢先夺走了展昭用来记录的信纸,借着月光细细端详。都说字如其人,展昭的也不例外,字如苍松劲柏,一笔一画皆是平稳端正,笔锋转折间却透着说不出的凌厉。白玉堂眉梢略扬,转身面向展昭,捏着薄纸展臂好让展昭瞧清白衣上的污渍“展昭,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


“白兄,不请自入者为贼。”


展昭对他这番强词夺理无话可言,这才得空,目光淡扫地上被五花大绑的女子,蹲身探她鼻息脉搏,见她人没事,约莫再过些时辰就能醒,才放下心来拾起地上凌乱散落的纸张。白玉堂自讨没趣,并不在意,垂眸见展昭一身衣着与往日不同,摩挲着下巴俯身凑近人“猫大人不穿猫皮,这番改头换面又去哪里装模作样了?”


展昭不答,支腿坐在地上,闻言懒懒掀人一眼,将手头纸张递给白玉堂,示意他随便翻看“孩子失踪一案与林府脱不了关系,不过林府一家除了林少夫人,今日都暴毙在府中,公孙先生才将尸首带回。”


白玉堂拧眉粗略扫了眼纸上内容,展昭的推测到和他不谋而合,四处绑孩子和那日在酒楼遇见的牙婆是同一批人,都是些拿钱办事的江湖死侍,但是哪有绑雇主家孩子的道理?




半个时辰前,天香居

姜欢头上挽着白花,一身丧衣拎着篮子活像吊丧似的在街上游荡,未从展昭成谜身份中解脱出来的白玉堂,顶着一脑门子官司还是忍不住多看两眼,丢下银子几步坠在姜欢身后。


白黄纸钱洋洋洒洒铺了满院,霉的潮气裹着酸臭味袭来。白玉堂嫌恶地掩住口鼻,没心思理会院子里的姜欢,转而细细打量起这间狭小逼仄的房间,屋子主人看起来很拮据,房间陈设简陋,灶台在外面,屋内除了床榻就是张破旧的木桌和三个瘸腿凳子,能藏东西唯有西南角勉强塞下的木柜,柜子的锁扣只是松松挂着,白玉堂抬手还没来得及触碰,柜门就自己开了。


柜门内侧左右各贴了张朱砂笔绘制的符咒,位置当不当正不正,也不知道是镇邪还是招魂。柜里整齐齐叠着几套孩童穿的衣物,衣物上方压着块牌位和大方形盒。白玉堂眉心紧锁,隔着衣袖拿起牌位翻看,待看清上面字不由一阵寒恶,给自己尚在人世的孩子立牌位,这人什么毛病?院子里的姜欢终于不再拉磨,她停下脚步望着远方,嘴里低声颂唱着些什么,离得远她唱起来又是支离破碎,白玉堂听不出什么门道,专心致志去撬盒子的锁。


里面是块幼童的头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院子里姜欢的曲调转高,白玉堂被她激起一身鸡皮疙瘩,侧耳去听,却骤然忆起她哼的小调是段祝词,专门用来引渡流落在外的亡灵回归故土。这曲子他早些年在西厢赶尸人的口中听过,只是词不大对他一时没能想起。手头线索有限,白玉堂琢磨不出什么,终于他耐心告罄,敲晕姜欢绑了人,连着牌位和头骨一并拎来了开封。


展昭一直没对白玉堂这番诡异的故事做出什么评价。一来是他信得过白玉堂人品,不至在此时扯谎,二来他本就怀疑姜欢,可听到此处还是忍不住打断人,瞠目结舌“你还将头骨与牌位带回来了?”


“带来了,怎么?”白玉堂浑然不觉有何不妥,下巴朝展昭床的方向一扬,示意展昭去看摆在正中央的头骨。人死如灯灭,任凭生前如何风光霁月死后不过都是捧黄沙,是具白骨,若真能化作厉鬼复仇索命,世间哪儿还那么多恶人有胆子逞凶?白玉堂素来不惧鬼神也不信因果轮回自有报应,他只信自己手中的三尺青锋。况且就算世间真有鬼神,人不是他害死的,关他白玉堂何事,若真撞见不讲道理的冤魂他自是不介意直接喂了手中画影。



房间里短暂沉寂半晌,白玉堂毫不避讳上前拿起头骨“这头骨看着有些年头了,猫大人不如猜猜看是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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